古老的郊区公园里静悄悄的。长期无人打扫的小径上布满了杂草。枯黄的枫树叶随着秋风,缓缓地飘落在小径上。
一个上了年纪的波斯马车夫把保尔从城里拉到了这里。当他扶着这个奇特的乘客下车时,忍不住问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儿没有姑娘,也没有戏院,只有豺狼……我真弄不懂,你来这儿干什么?还是坐我的车回去吧,同志先生!”
保尔付了车钱,老车夫也就走了。
公园里空无一人。保尔在海边找了一条长凳坐下来,把脸朝着那已经不太热的太阳光。
他坐马车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僻静的地方,是为了回顾生活历程以及思考一下今后怎么办。已经到了应该进行总结、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保尔第二次来访,使丘查姆家的矛盾冲突激化到了极点。那老头子听说他来了,大发雷霆,在家里大闹了一场。领着家人反抗这个老暴君的自然是保尔了。老头儿没有料到,老婆和女儿们会对他进行这么强烈的反击。从保尔到达的第一天起,这一家人就分为两个敌对的阵营,相互仇视。通往老头子住房的过道已经被钉死了。一间小厢房租给了保尔。房钱预先付给老头子。他似乎很快就满不在乎了,因为两个女儿同他断绝了关系,就不会再向他要生活费了。
为了照顾面子,母亲依旧和老头子住在一起。老头子从来不到年轻人住的这边来,他不愿意碰到那个可恨的入侵者。但是在院子里,他却像火车头似的喘着粗气,表示他是这里的主人。
老头子在到合作社工作之前,会两门手艺——鞋匠和木工活。他把板棚改成了作坊,抽空捞点儿零花钱。为了跟房客捣乱,他很快就把工作台移到保尔的窗户底下,拼命敲着钉子,心里乐开了花。他十分清楚,这样可以妨碍保尔读书。他常常低声地自言自语地说:“走着瞧,我早晚要把你轰出去……”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轮船喷出的黑烟像乌云一样在舒展。成群的海鸥嘶鸣着扑向海面。
保尔双手抱着头,陷入了沉思。他的一生,从童年到现在,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他这二十四年,过得好还是不好呢?他一年又一年地回忆着,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似的细细审查自己的生活。最后他非常满意地认为,他这一生过得还不错。当然也犯过不少错误,有时由于糊涂,有时由于年轻,然而多半则是由于无知。最主要的是在如火如荼的战斗岁月里,他没有睡大觉;在争夺政权的激烈斗争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岗位;在鲜红的革命旗帜上,也有他的几滴鲜血。
我们的旗帜在全世界飘扬,
如熊熊烈火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那是我们的热血在燃烧……
他低声朗诵着他喜爱的一首歌曲中的歌词,难为情地笑了。“老弟,你那点儿英雄浪漫主义,还没有完全扔掉呢。连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东西,你都爱给它们抹上一层绚丽的色彩。可要说到辩证唯物主义的钢铁逻辑,老弟,那你可就知之甚少。同志,生病嘛,再过五十年也不晚,眼下正是学习的大好时机。现在必须想方设法活下去,该死的,我怎么这么早就动弹不了了呢?”他痛苦万分地想着,五年来头一回恶狠狠地骂开了娘。
他如何能料到飞来这么一场横祸?老天爷给了他一副结实的身板,经受得起任何磨难。他回想起小时候跑得像风一样快,爬起树来像猴子一样灵活,四肢有力、肌肉发达的身子可以轻而易举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但是动乱的岁月要求人们付出超越常人的毅力和坚忍。他毫无保留、毫不吝啬地把全部精力奉献给了斗争,而斗争也以不灭的火焰照亮了他整个生活之路。他献出了他拥有的一切。在二十四岁的风华正茂之时,在胜利的浪潮把他推上创造性幸福生活的顶峰之时,他却被击中了。他不甘心立刻倒下,而是像一名刚强的战士,咬紧牙关,紧跟在胜利前进的无产阶级钢铁大军的后面。在耗尽全部精力之前,他没有离开过战斗的队伍。现在他身体垮了,再也无法坚守在前线。剩下的唯一出路是进后方医院。他还记得,在华沙城下的鏖战中,一个战士被子弹射中,从马上摔下来,跌倒在地。战友们匆忙包扎好他的伤口,把他交给卫生员,又继续策马急驰,追赶敌人去了。骑兵连并没有因为失去一个战士而停止前进。在为伟大事业进行斗争时,就是这样做的,而且也应该这样做。当然,也有例外。他就见到过失去双腿的机枪手,坐在载着机枪的大车上坚持战斗。他们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勇士,他们的机枪喷射出死亡和毁灭。这些同志意志如钢,目光如电,成为团队的骄傲。不过,这样的战士并不多见。
现在,他的身体垮了,永远失去了归队的希望,他应该如何处置他自己呢?他已经逼得巴扎诺娃吐露了真情,等待他的必将是更加可怕的未来。那么怎么办才好呢?这道未解的难题摆在他面前,犹如一个恐怖的黑洞。
既然他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战斗的能力,那么活着还有什么用呢?在今天,在凄凉的明天,他将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呢?用什么来充实生命呢?光是吃喝和呼吸吗?只做一个毫无作用的旁观者,眼看着同志们在战斗中冲锋陷阵吗?成为队伍的累赘吗?他想起了基辅无产阶级的领袖博什·叶夫格妮亚·波格丹诺娃。这位久经考验的女地下工作者得了肺结核,丧失了继续工作的能力,不久前自杀身亡。她在简短的遗书中解释了自己这样做的理由:“我不能接受生活的施舍。既然成了党的累赘,就没有必要继续活下去了。”他是否也应该毁灭掉这个背叛了他的肉体呢?朝心口开一枪——一切烦恼就都结束了!以往既然能够生活得不错,那么今天也应当能适时地结束生命。谁能责备一个不愿意做垂死挣扎的战士呢?
他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了光滑的勃朗宁手枪,手指头习惯性地攥住了枪柄。他慢慢地掏出了手枪。
“谁能想到你会有这么一天呢?”
枪口轻蔑地望着他的眼睛。他把手枪放到膝盖上,恶狠狠地骂起来:“老兄,这不过是虚假的英勇行为!任何一个笨蛋都会随时冲着自己开一枪。这是摆脱困境的最怯懦也是最容易的办法。活得艰难,就自杀。对于胆小鬼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了。可你试过去战胜这种生活吗?你是否已经尽了一切努力来冲破这个铁环呢?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在诺沃格勒—沃沦斯基城下,是如何一天发起十七次冲锋,克服千难万险,最终攻克了那座城市的吗?把手枪藏起来,永远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纵然生活到了实在难以忍受的地步,也要能够活下去。要竭尽全力,让生命变得有益于人民。”
他站起来,朝大路走去。一个驾着四轮马车从这儿经过的山里人把他拉进了城。到了城里,他在一个十字路口买了份当地的报纸。报上登着本市党组织在杰米扬·别德内依俱乐部开会的通知。那天,他直到深夜才返回住处。他还在积极分子会议上发了言。保尔没有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在大会上发表演说。
达雅还没有睡。她很担心,保尔出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他怎么了?他去了哪里?她看出在保尔一向活泼生动的眼神里,今天蕴含着一种严酷和冷峻。他很少谈到他自己,但是她感觉到他正在承受着某种不幸。
母亲房里的钟敲了两下,院子里传来开栅栏门的声音。她立刻披上一件短外衣,跑去开门。廖莉亚正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熟睡,喃喃地说着梦话。
达雅看见保尔回来了,十分高兴,等他一走进过道,就轻轻地对他说:“我正在为你担心呢。”
“达雅,亲爱的,我是到死也不会出什么事的。怎么,廖莉亚睡了吗?你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想睡。我想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跟你谈一谈。到你房里去吧,要不我们会把廖莉亚吵醒的。”保尔也低声回答。
达雅犹豫了一下。怎么能在深更半夜跟他谈话呢?要是母亲知道了,她会怎么想?但这话又不便对他说,恐怕他会生气的。而且,他究竟要对她说些什么呢?她一边想,一边已经把保尔带往自己的房间。
“达雅,是这么回事。”他们面对面地坐在黑乎乎的房间里,互相靠得那么近,她甚至能感觉得到他的呼吸。他压低嗓门说:“生活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奇怪。这些日子我的心情很糟。我不知道该怎样在这个世上生活下去。有生以来,我的生活从未像这几天这样充满了黑暗。可是今天,我召开了一次个人‘政治局会议’,通过了一项极其重要的决议。我把这些告诉你,你可不要吃惊。”
他向她讲述了最近几个月来的经历以及他在市郊公园里的大部分想法。
“情况就是这样。现在谈谈最主要的吧。你们家的麻烦事才刚刚开始。你应当从这里冲出去,远离这个窝,去呼吸新鲜空气,开始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我既然卷入了这场斗争,咱们就得把它进行到底。无论是你还是我,目前的个人生活都毫无乐趣可言。我决心放一把火,让它燃烧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愿意做我的女友、我的妻子吗?”
达雅一直非常激动地听着他说。听到最后这句话,由于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禁战栗了一下。
“达雅,我并不要求你今天就答复我。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你当然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一点儿也不献殷勤,就直接提出这种要求。可是花言巧语有什么用呢?我把手伸给你,小姑娘,你瞧,它在这儿。要是这次你相信了,你是不会受骗的。我有许多你所需要的东西,反过来也一样。我已经决定:我们的结合有一个目标,就是让你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我们的同志,我一定要帮助你做到这一点,否则我就一钱不值。在达到目标之前,我们不应当破坏我们的结合。一旦你成熟了,你就可以不受任何束缚,完全自由。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完全的废人。你记住,在那种情况下,我绝不会拖累你。”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又非常温和而亲切地说:“现在,请你接受我的友谊和爱情。”
他紧握着她的手指不放,内心是那样地平静,仿佛她已经同意了似的。
“你永远不会抛弃我吧?”
“达雅,口说无凭。你只要相信,像我这样的人绝不会背叛朋友……但愿朋友也别背叛我。”他伤感地结束了他的话。
“今天我什么也不能对你说,这一切太出乎意料了。”她回答道。
他站起来说:“达雅,睡吧,天快亮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衣服也没脱就躺了下去,头刚挨着枕头便睡熟了。
在他房间靠着窗户的桌子上,堆放着从党委图书馆借来的几大摞书、一沓报纸和几本写得满满的笔记本。还有从房东家借来的一张床和两把椅子。通往达雅房间的那扇门上挂着一幅很大的中国地图,上面插着许多小红旗和小黑旗。当地党委同意保尔借阅党委资料室的书刊,此外还指定本城最大的港口图书馆主任当他的读书指导。不久他就从那里借来了大批书籍。廖莉亚看见他从早到晚读书、记笔记,只在吃饭的时候才中断一会儿,感到很惊讶。每天晚上,保尔和姐妹俩都在廖莉亚的房里度过。他把他读到的东西讲给她们听。
后半夜,老头子走进院子的时候,总能看见这位不速之客的护窗板里透出一线灯光。他踮起脚,悄悄地走到窗前,从窗缝里朝里张望,看到保尔正在那里伏案苦读。
“大家都在睡觉,可是这位却整夜点着灯。他在家里晃来晃去,好像他才是这儿的主人。两个丫头片子也敢跟我顶嘴了。”老头子想想真不是滋味,走开了。
八年来,保尔第一次什么工作也不做,有这么多的空闲时间。他像一个初入校门的学生,如饥似渴地读书。每天一读就是十八个小时。倘若不是达雅仿佛不经意地说了这样几句话,他的健康会受到什么样的损害是很难说的:“我把衣柜的门挪开了,通你房间的门已经可以打开。如果你想跟我谈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进来,用不着穿过廖莉亚的房间。”达雅说。
保尔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光彩。达雅高兴地嫣然一笑——他们的结合成功了。
从此,老头子半夜里再也看不到厢房的窗子里透出灯光,母亲却开始发现达雅眼睛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欢乐。她的一双眼睛被爱情之火烧得闪闪发亮,眼睛下面隐约现出两块暗晕——这是不眠之夜留下的痕迹。小屋里经常可以听到吉他的琴声和达雅的歌声。
但是,获得了欢乐的达雅也常常觉得苦恼,那就是,他们的爱情仿佛是偷来的。只要有一点儿响动,她就吓得哆嗦,总以为是母亲的脚步声。她总在担心,万一有人问她为什么一到晚上就把房门用钩子扣上,那她该怎么回答呢。保尔看出了她的心思,便温柔地安慰她说:“你怕什么呢?只要认真想想,你我就是这里的主人。睡吧,别担心。谁也无权干涉我们的生活。”
达雅把脸贴着他的胸脯,搂着爱人,安心地睡着了。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久久地听着她的呼吸,唯恐惊醒她的好梦;对这个把一生付托给他的少女,保尔内心萦绕着无限的柔情蜜意。
达雅的眼睛近来变得那么明亮,廖莉亚第一个知道了原因。从此,姐妹俩就疏远了。不久母亲也知道了,更确切地说,是猜到了。她警觉起来。她没有料到保尔会这样。有一次,她对廖莉亚说:“达尤莎跟他不般配。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
她忧心忡忡,却又鼓不起勇气找保尔谈一谈。
青年们开始出现在保尔身边。小房间有时挤得满满的。蜂群般的嗡嗡声不时传到老头子耳朵里。他们常常齐声合唱:我们的大海无限荒凉,
日日夜夜不停地喧嚷……
或者唱保尔喜爱的歌:
泪水洒遍茫茫大地……
这是工人党员积极分子小组在聚会。保尔写信给党委,要求做一点儿宣传工作,党委就把这个小组交给了他。保尔就这样度过了一些日子。
保尔的双手重新把住了舵轮。生活经过几次重大波折,又朝着新的目标前进。他渴望通过学习、通过文学,重返战斗行列。
但是,生活给他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障碍。每次遇到障碍,他都十分不安,担心这对他实现目标不知道会产生多大影响。
突然,那个考大学不成功的乔治·丘查姆带着老婆从莫斯科回来了。他住在那个在沙皇时代当过律师的岳父家里,三天两头到家里来刮他母亲的钱。
乔治的到来,进一步恶化了家庭内部关系。他毫不犹豫地站在父亲一边,而且还和那个反对苏维埃政权的岳父一家狼狈为奸,搞阴谋诡计,竭力要把保尔赶走,叫达雅和他断绝关系。
乔治回来两个星期后,廖莉亚在附近的一个区里找到了工作。她带着母亲和儿子去了那儿,保尔和达雅也搬到离得很远的一个沿海小城去了。
一年半过去了。国家开始进行大规模的建设。社会主义即将迈入现实生活,正由理想变成人类智慧和双手创造的宏伟建筑。这座规模空前、雄伟壮观的大厦正在奠定它那钢筋混凝土的地基。
“钢、铁、煤”这三个富有魅力的字眼,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这个正在进行伟大建设的国家的报纸上。
党通过领袖之口告诫全国人民:“要么我们跑步赶过这段距离,赶上技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用最短的时间建立起自己强大的工业,使我们在技术方面从此不再依赖于资本主义世界;要么我们就被踩死。因为没有钢、铁、煤,不要说建成社会主义,就是保住正在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国家,也是难以办到的。”于是全国掀起了为钢铁而战的空前热潮,人们迸发出举世罕见的建设激情。“速度”一词也成为强有力的号召,敦促人们加快行动。
在久远的古代,在扎波罗什营地,为抵抗贵族波兰以及当时还强盛的土耳其的入侵,一支支哥萨克分队曾在此驰骋纵横,杀得敌人闻风丧胆;如今,在昔日的古战场上,在霍尔季扎岛近旁,另有一支部队在安营扎寨。这是布尔什维克的建设大军,他们决定拦腰截断古老的第聂伯河,驯服它那狂暴不羁的原始力量,以此来转动钢铁涡轮机,让这条像生活一样源远流长的河流为社会主义工作。人类向大自然发起了进攻,在汹涌的第聂伯河的急流处,给它桀骜不驯的力量套上钢筋水泥的笼头。
在三万名向第聂伯河开战的大军中,在这支大军的指挥员中,有昔日的基辅码头搬运工、如今的建筑工段段长伊格纳特·潘克拉托夫。大军兵分两路,从左右两岸向河流夹攻。从战斗打响的第一天起,两岸之间就展开了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竞赛,这是工人生活中的新生事物。
身材高大的潘克拉托夫轻快地在跳板上、脚手架上跑来跑去。他一会儿在搅拌机旁跟弟兄们说两句俏皮话,一会儿消失在土沟里,一会儿又突然出现在卸水泥和钢材的站台上。一大清早,他那微微弯曲的身躯就出现在“吃紧的”工段上,直到深夜他才把疲惫不堪的巨大躯体放倒在行军床上。
有一次,他眺望着晨雾笼罩的河面,眼望着沿河两岸一望无际的建筑材料,不禁回想起森林中小小的博雅尔卡。当时似乎是一项大工程,现在看来只能算作一件儿童玩具了。
“瞧,咱们发展得多快啊,伊格纳特老弟。第聂伯河这匹烈马让咱们给套住了。老爷子们再也不用在这急流险滩上受苦啦。给你一百万度电,没说的!咱们的生活从这儿才真正开始,伊格纳特。”一股暖流从他胸中涌起,仿佛猛地喝下了一杯烈性酒似的。“博雅尔卡那帮弟兄在哪儿呢?要是把保尔还有扎尔基两口子都叫来,那该有多好!嘿,我们准能给左岸的人一点儿厉害瞧瞧。”想到博雅尔卡,他不由得怀念起朋友们。
那些跟他一起在冰天雪地里大战博雅尔卡的人,还有那些与他共同创建共青团组织的人,如今分散在祖国各地,从热火朝天的新建筑工地到辽阔国土的偏僻角落,都在重建新生活。他们那批最早的共青团员大约有一万五千人。有时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真如亲兄弟般亲热。如今,他们那个小小的共青团已经成长为巨人。过去只有一个团员的地方,现在可以编成整整一个营。
“眼前这批小鬼,跟我们当年一模一样。前不久还光着脚丫子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呢。当年我们上前线时,他们还要妈妈用衣襟替他们擦鼻涕呢。一转眼的工夫,他们都长大了,在工地上还拼命想让你当乌龟落到他们后面去。对不起,这个想法可行不通。咱们还得走着瞧。”潘克拉托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河边的清新空气。二十岁的共青团员安德留沙·小托卡列夫在左岸第七工段当支部书记,今天晚上潘克拉托夫一定要把这个工段“挂到自己拖轮后面的钩子上”。想到这里,他感到十分满足。
至于刚才他回想到的那位朋友和战友保夫鲁沙·柯察金,现在已被抛弃到偏僻遥远的滨海小城,正在为重返战斗队伍进行着艰苦顽强的斗争,饱尝失败的悲哀和胜利的喜悦。
阿尔焦姆难得接到弟弟的来信,但是,每当他在市苏维埃自己的办公桌上看见那灰色的信封,看见那有棱有角的熟悉字体,他都会失去往日的平静,反复地阅读来信。这时候,他正一面撕开信封,一面满怀深情地想:“啊,保夫鲁沙,保夫鲁沙!咱俩要是能住在一起就好了。那样也能帮我出出主意,对我会很有用的。”
古老的郊区公园里静悄悄的。长期无人打扫的小径上布满了杂草。枯黄的枫树叶随着秋风,缓缓地飘落在小径上。
一个上了年纪的波斯马车夫把保尔从城里拉到了这里。当他扶着这个奇特的乘客下车时,忍不住问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儿没有姑娘,也没有戏院,只有豺狼……我真弄不懂,你来这儿干什么?还是坐我的车回去吧,同志先生!”
保尔付了车钱,老车夫也就走了。
公园里空无一人。保尔在海边找了一条长凳坐下来,把脸朝着那已经不太热的太阳光。
他坐马车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僻静的地方,是为了回顾生活历程以及思考一下今后怎么办。已经到了应该进行总结、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保尔第二次来访,使丘查姆家的矛盾冲突激化到了极点。那老头子听说他来了,大发雷霆,在家里大闹了一场。领着家人反抗这个老暴君的自然是保尔了。老头儿没有料到,老婆和女儿们会对他进行这么强烈的反击。从保尔到达的第一天起,这一家人就分为两个敌对的阵营,相互仇视。通往老头子住房的过道已经被钉死了。一间小厢房租给了保尔。房钱预先付给老头子。他似乎很快就满不在乎了,因为两个女儿同他断绝了关系,就不会再向他要生活费了。
为了照顾面子,母亲依旧和老头子住在一起。老头子从来不到年轻人住的这边来,他不愿意碰到那个可恨的入侵者。但是在院子里,他却像火车头似的喘着粗气,表示他是这里的主人。
老头子在到合作社工作之前,会两门手艺——鞋匠和木工活。他把板棚改成了作坊,抽空捞点儿零花钱。为了跟房客捣乱,他很快就把工作台移到保尔的窗户底下,拼命敲着钉子,心里乐开了花。他十分清楚,这样可以妨碍保尔读书。他常常低声地自言自语地说:“走着瞧,我早晚要把你轰出去……”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轮船喷出的黑烟像乌云一样在舒展。成群的海鸥嘶鸣着扑向海面。
保尔双手抱着头,陷入了沉思。他的一生,从童年到现在,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他这二十四年,过得好还是不好呢?他一年又一年地回忆着,像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似的细细审查自己的生活。最后他非常满意地认为,他这一生过得还不错。当然也犯过不少错误,有时由于糊涂,有时由于年轻,然而多半则是由于无知。最主要的是在如火如荼的战斗岁月里,他没有睡大觉;在争夺政权的激烈斗争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岗位;在鲜红的革命旗帜上,也有他的几滴鲜血。
我们的旗帜在全世界飘扬,
如熊熊烈火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那是我们的热血在燃烧……
他低声朗诵着他喜爱的一首歌曲中的歌词,难为情地笑了。“老弟,你那点儿英雄浪漫主义,还没有完全扔掉呢。连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东西,你都爱给它们抹上一层绚丽的色彩。可要说到辩证唯物主义的钢铁逻辑,老弟,那你可就知之甚少。同志,生病嘛,再过五十年也不晚,眼下正是学习的大好时机。现在必须想方设法活下去,该死的,我怎么这么早就动弹不了了呢?”他痛苦万分地想着,五年来头一回恶狠狠地骂开了娘。
他如何能料到飞来这么一场横祸?老天爷给了他一副结实的身板,经受得起任何磨难。他回想起小时候跑得像风一样快,爬起树来像猴子一样灵活,四肢有力、肌肉发达的身子可以轻而易举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但是动乱的岁月要求人们付出超越常人的毅力和坚忍。他毫无保留、毫不吝啬地把全部精力奉献给了斗争,而斗争也以不灭的火焰照亮了他整个生活之路。他献出了他拥有的一切。在二十四岁的风华正茂之时,在胜利的浪潮把他推上创造性幸福生活的顶峰之时,他却被击中了。他不甘心立刻倒下,而是像一名刚强的战士,咬紧牙关,紧跟在胜利前进的无产阶级钢铁大军的后面。在耗尽全部精力之前,他没有离开过战斗的队伍。现在他身体垮了,再也无法坚守在前线。剩下的唯一出路是进后方医院。他还记得,在华沙城下的鏖战中,一个战士被子弹射中,从马上摔下来,跌倒在地。战友们匆忙包扎好他的伤口,把他交给卫生员,又继续策马急驰,追赶敌人去了。骑兵连并没有因为失去一个战士而停止前进。在为伟大事业进行斗争时,就是这样做的,而且也应该这样做。当然,也有例外。他就见到过失去双腿的机枪手,坐在载着机枪的大车上坚持战斗。他们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勇士,他们的机枪喷射出死亡和毁灭。这些同志意志如钢,目光如电,成为团队的骄傲。不过,这样的战士并不多见。